大明隆庆五年（），兰溪县城金钟岭下山岰里的县衙迎了一位新知县。他祖上本姓周，后改姓金，名应照，字梦晹，又字伯英，号宾晹，原籍苏州常熟，隆庆元年（）乡试中了举人，次年经过会试、殿试，兰溪城南人赵志皋高中探花，他却名落孙山。于是举家迁至吴县（今苏州市区）继续苦读，隆庆五年终于中了进士，这才出来任官，第一站便是兰溪。

金应照虽然不能与兰溪探花赵志皋同榜进士，但事有凑巧，兰溪历史上的状元与探花却都是嘉靖二十八年（）中的举人。只不过赵志皋参加的是浙江乡试，而状元唐汝楫参加的却是顺天府的乡试。一个兰溪籍的学生，为什么远赴北京考试呢？

说来话长。唐汝楫出身名门。父亲唐龙师从名儒章枫山，在他出生的前年考中进士，从山东郯城知县起步，到唐汝楫五岁时，已经官拜监察御史，继而屡建奇功，一路升迁。唐汝楫二十岁时，唐龙已经贵为兵部尚书，总制三边军务。后又历任刑部尚书、太子太保南京吏部尚书，所以被称为“三部尚书”。民间以其最后任职吏部尚书，尊称“唐天官”。

唐汝楫出生的那晚，母亲刘夫人梦见自己晨起，院中的桂花树不知道什么时候长高了，直插云霄，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浓香扑鼻。整个庭院里弥漫着五色的云彩，把那些台亭楼阁都遮掩得若隐若现，宛若仙境一般。正在陶醉之际，突然感到小腹一阵阵抽搐的痛，连忙蹲下捂住了肚子，不一会就大汗淋漓，疼痛却丝毫没有减少，感觉身子都快裂开痛死过去了，一梦醒来，自己还在床上，只是汗水已经把被褥都浸透了，下身疼痛难耐，一个幼小的生命已经向这世界探出了头。唐汝楫就这样神话般地来到了世间。

幼年的唐汝楫虽然聪慧，却很调皮，以至于看相的人断定“揆经评此子，宜以荫贵。”意思是，看相的书上都说了，将来你唐龙一定高官厚爵，你的宝贝儿子就全靠你带揳富贵了。这让唐龙很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唐汝楫正是依靠了父亲显赫的地位，“恩荫补胄子”，即无需考试直接送入国子监学习。

学业生涯也许是枯燥平淡的，不久之后一场变故打断了这种平静。嘉靖二十五年（），唐龙因与权臣意见不合，又遭御史弹劾他年老“衰暮”，处事昏愦，于是向嘉靖帝打病假报告，请求告老还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政敌从中煽风点火，嘉靖帝居然因此怒不可遏，完全忘记了唐龙出生入死多次平定叛乱、刚正坚毅屡破大案的赫赫功绩，以无病称病、忤逆圣旨的罪名，褫夺官职，贬为平民，赶出京城。此时的唐龙已经年届七十，大概已经白发苍苍，走出都门还不到三十里，就溘然长逝。此后若干年，嘉靖帝也没有任何恢复名誉，进行封赠祭葬的表示。唐龙最后时刻的经历与内心的所思所想，于是乎被民间演化为活灵活现的奸臣追杀情节，成为几百年来街头巷尾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野史。

唐汝楫显然没有受这些所谓的野史干扰，三年服丧期一过，便收拾行囊离开兰溪，以国子监学生的身份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临行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所乘的小船踏着兰江舒缓的波浪一路来到钱塘江边，想起父亲像岳飞一样含屈而死，不禁悲从中来，恍惚间已经置身西湖边的岳王庙。这时，从岳王爷身后走出一位美貌绝伦的仙女，将一枝怒放的绿袍梅花递给了他。唐汝楫春梦过后，笃信这是上天给他的指示——古书上说新进士宴杏园，“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神女当着岳王爷的面赐给他绿袍梅花，不就是赐给他进士嘛！于是，决意北上进京，这才成就了一段兰溪状元探花同年中举的佳话。

次年会试，唐汝楫又考场告捷，排名第九。殿试时，嘉靖帝忽然想到自己曾梦到神人对他说：“欲效唐虞，汝作舟楫。”“汝楫，汝楫……”嘉靖帝见唐汝楫卷面楷法精严，文词古雅，又见他身材修伟，面白长眸，气宇轩昂，丰采异常，越看越合心意，沉吟半晌后当廷擢为进士第一人，状元及第。时任内阁首辅严嵩作《赠汝楫状元》诗道贺：“龙头英望许谁同？诏赐冠袍圣典鸿。名姓首题金榜上，恩华新拜玉堂中。卿云彩现重霄瑞，仙杏花开内苑红。共羡尚书延世泽，须看子孝与臣忠。”“榜书华盖彻明开，第一仙人得上才。三月韶光融禁苑，九天嘉气拥楼台。文成尽说蟠胸锦，胪唱初惊绕殿雷。此日重闱占喜信，泥金借问几时回？”诗中对唐尚书的“忠”、唐状元的“孝”和“才”大加赞赏，“绕殿惊雷”则是纪实。说的是在这次殿试填写家状时，突然空中雷声大作。一帮学子正在错愕之际，唐汝楫手中所握的毛笔已经应声裂为四片。再看家状，唐汝楫从始祖一路罗列下来，刚好写到父亲“唐龙”的名字。此事一经传扬开来，人人都说这是传说中的“妙笔开花”，唐尚书巡抚南北，赈灾济贫，存活数万人口，应有此报。唐汝楫则借机向皇帝请命为父亲官复原职，御赐祭葬，风风光光地在兰溪浩然观侧原本凄凉的墓地上树起了高大雄伟的神道碑，排列起整整齐齐的石像生。他终于以自己的高才恢复了父亲一生忠勇的名誉，实现了自己的一片孝心。

状元之才，初授官职就是翰林院修撰，起草皇帝诏书，参与国史编纂，自然很难与编纂区区的地方县志联系起来。然而唐状元的命运如此多舛。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清算，时任右春坊右德谕的皇太子老师唐汝楫也受牵连，被贬为平民。唐汝楫丢官倒也丢得洒脱，一路慢悠悠地从天津、山东、扬州、苏州、杭州游山玩水归来。到了兰溪，也不再住喧闹的城隍庙边宅第，一直来到县东十五里的洞源居住，“葛巾布素”，与农夫一般打扮，自称“白云紫霞二洞主人”。曾经皇宫禁苑上林花，如今寂寞开在深山浅溪边。不过，穷山幽谷也有春天。随着嘉靖帝的驾崩，隆庆元年（），太子朱载垕登基，后世称之明穆宗。远在兰溪的唐汝楫收到了这位昔日自己力扶为太子、如今贵为皇帝的学生奉先帝遗诏——“自（嘉靖帝）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所拟的圣旨，官授奉常。也正是这一年，六百里外的常熟平民金应照中了举人，继而进士，最后来到兰溪。

金应照才识明敏，六年兰溪知县当下来颇有作为，后祀名宦祠。除了后世志书上所记载的设禁铺、建聚奎楼、造名宦祠等政绩外，他做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其实是编县志。此时距离章枫山、郑錡等开始修纂正德《兰溪县志》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十多年。他说，“方舆之纪，先王重之”，怎么可以中断这么长时间呢？修志，人才最重要。他找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状元、如今虽然官职在身却如闲云野鹤一般的唐汝楫。唐状元再三推辞不过，最终应允出山。唐家世代官宦，兄弟叔伯非贵即富，城内府第连绵不绝、蔚为壮观。如今的文襄巷、状元第依然保留着几百年前唐府的布局，一左一右把一县荫主城隍如同抱在怀中一般。唐状元已经隐居山林多年，此刻为了修志免不了重回故府。他与县里的学生一起，稽考旧志、收罗文集、寻觅金石、采访知情人，最终编成一志，囊括正德五年（）至万历四年（）六十余年兰溪县的变化，命名为《兰溪县续志》。此书其中一篇序文由唐汝楫自己所撰，书前“纂修县志凡例”与正德志保持一致，“目录”则设有“封域”、“户赋”、“士风”、“礼教”、“秩官”、“兵防”、“黎献”、“艺文”等。可惜直到万历五年（），这部续志也未刊行。随着金知县的离任，此书的去向便成为一个谜。

万历二十二年（），一代大儒徐用检被罢职回兰溪原籍。他于万历三十四年（）修成兰溪现存的第二部县志。此后历代修志均以徐用检所编万历志为基础，只字不提金应照所倡、唐汝楫所纂的《兰溪县续志》。所幸，万历四十三年（），兰溪知县庄起元怀着景仰的心情，从唐汝楫的孙子唐宗本、曾孙唐明照那里找到家藏残稿，编印成《小渔先生遗稿》，收录了《兰溪县续志序》，才得以保存下唐状元修志的珍贵信息，为兰溪的地方修志史添上了最具传奇色彩的一笔。

修志的事情一了，唐汝楫便回到了他钟爱的灵洞山水，终其一生没有再出仕，最后长眠于此。敦实的状元山如今还在，清风徐来，满山树木频频点头。命运没有让唐状元在庙堂上风光八面，却让他把才情带回了兰溪，厚重了这方土地。金应照离开兰溪后，升至刑部主事，再升至刑部员外郎，后来做过山东僉事、开州知州、广东僉事，一生廉洁爱民，当时的百姓歌颂他是“襟悬皎月、守洁澄潭”，英名永载史册。

文字/摄影：张绍芳

编辑：张绍芳

审核：蔡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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