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棹歌

戴叔伦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周慧珺以豪宕苍古、朴茂清新的独特书风驰誉天下，其实书家的创作既多铁马秋风之壮气，又不乏杏花春雨之柔情。她的抒情小品《戴叔伦·兰溪棹歌》行书横幅（以下简称《兰溪棹歌》）以落尽铅华的语言追蹑载体的情感运动，营构了静谧淡远、清雄高华的艺术意境。书艺的深层审美极为艰难，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割的和谐整体，书法审美的整体切入，方能真正领悟创作主体的艺术匠心。柔中寓刚的婉约书风是周氏书艺的独特风景，对其佳品《兰溪棹歌》作深层解读，有助于对其整体风格的准确把握。

书品《兰溪棹歌》见于《朶云名家翰墨·周慧珺》，此书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尺寸为35cm×95cm，作于年。戴叔伦（约-），字幼公，又字次公，江苏金坛县人，是唐代中期著名的诗人，出生于隐士家庭。在安史之乱平息前，他一直跟从当时的名士萧颖士游学，因避乱而暂居鄱阳；安史之乱平息以后，于至德二年（公元年）中进士，之后走向仕途，50岁时任东阳县令，晚年为道士，其诗多为表现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调。唐代诗歌，普遍受释道思想的影响甚深，戴叔伦的论诗主张：“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兰溪棹歌》就体现了他的美学思想。此诗是一首富于民歌风味的船歌，所言“兰溪”，即婺州兰溪县境内的兰溪（又称东阳江），是富春江的上游，以风光秀丽著称于世。“棹”是船桨，棹歌即船家摇桨时唱的歌，似类于渔歌。戴叔伦于公元年（德宗建中元年）旧历五月至次年春曾任东阳令，这首诗大约是他在这段期间所作。

诗作别出心裁，绘景如画。诗人描绘自然风景，一般多在白天，在艳阳照映之下，一切景物生气蓬勃，鲜妍明媚，而此作描写夜间景色，选材构思特为奇妙。首句“凉月如眉挂柳湾”，描写舟行所见两岸的景色。凉月，新月，“如眉”，形容月亮弯弯有如少女的眉黛，这样描写容易勾取美的联想。你看！一弯如眉的新月，映射着清冷的光辉，低低地挂在水湾的柳梢上，这是一幅多么静美的春山月夜图，雨后的春夜，月色更显娟媚秀丽，撩人情思。承句：“越中山色镜中看”，从侧面写水，写水之清澈宁静。“越”，古代东南沿海一带之总称。凉月如眉，春山如画，这幅图画原来是在水影中看到的，水波之清之静历历在目。两个“中”字为间接反复，从意象而言，将水光山色糅合为一；从音韵而言，形成回环往复的韵律之美。一个“镜”字，极言溪水之清，之静，容易令人想起李白“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的诗句。试想想，如果溪水浑浊，水波汹涌，我们能看到山色的倒影吗？不可能的。这种景色，我们可以联想到吴均《与朱元思书》中对富春江的描写：“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这里没有写人，而诗人清宁的心态、陶醉的神情依稀在目。

转句“兰溪三日桃花雨”，荡开一笔，由因及果，展开想象，描写春江水涨的原因，原来是多天的春雨，才形成这种美妙之景观。“桃花雨”，是春天桃花盛开之时所下的雨，泛指春雨，春雨滋润万物，也形成了亮丽的风景。“三”字表多数，多日的春雨形成一江碧波，可见这里的环境是多么幽雅，含蓄地表达了对这方美景的深情眷恋，也写出诗人悠然自得的神采。尾句“半夜鲤雨来上滩”，描写想象中的景物，仿佛看到滩头激流湍急、鲤鱼跳波的情景。诗人写景富于变化，既写目中所见，又写耳中所闻，有动有静，有声有色，鲤鱼的跳波之声，更增添了整个境界的宁静，于静谧中奔腾着一股生命的暖流。唐诗不同于宋诗，宋人以议论为诗，而唐诗多以韵胜，以境胜，多象外之意，韵外之旨。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抒发的情感、表达的思想通过意象暗示给读者，让你通过想象和联想领悟丰美的言外之意。

这是一首恬静清丽的小诗。诗人以清纯的文字描写了春夜兰溪的水色山光，如眉的新月，淡远的山色，澄碧的溪流，把我们的心灵带入远离尘世喧嚣的一片宁静之中，心垢仿佛被晚风吹尽，被月晖消融，被清流洗涤。鱼儿的跳波使夜阑更显静谧，让生命之花自由绽放。此诗取材独特，不写白天写夜晚，强化了寂静幽邃的意绪表达，这是诗人对美的独到发现。对比手法用得极妙：山色的娟媚与碧波的澄澈相辉映，这是正向对比；静寂的场景与鲤鱼的跳波相衬托，构成反向对比，进一步写出夜阑的宁静，让我们在对自然的观照中彻悟释道哲学的空明之境。此诗的语言全用白描，素洁无尘，让人感受到清幽的诗境随情感的波澜而泛起层层涟漪。

《兰溪棹歌》营构了宁静淡远的瑰奇意境，书家深悟诗理，用清宁萧散的书品意象追蹑载体的情感运动，灵心湛发，天机自流，营构出清雄高华的书境。诗是无形画，书是有形诗，华夏艺术以儒释道哲学为内核，以诗意为精魂，艺术境界不能诗化，纵施庖丁之技，依然空洞苍白。周先生所学专业偏于理科，而钟情传统文化，热爱艺术，妙悟载体之微旨，书品朗现浓郁的诗意。先生悟性奇高，艺术创作既能从多维切入载体的意境，又能深蕴特定时空中的主体情感。艺术贵在妙悟，清人袁枚说：“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此作既表达了对清幽诗境的深层理解，又抒发了书家的超旷情怀。

书艺之美，美在意境的圆融、幽邃、高华。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尤能传达空灵动荡的意境。……书法的妙境通于绘画，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是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书法的意境大致是由书品的线条、意象等物化形式暗示给读者的联想意象，书法意象是对天地万物的遗形取神，能勾取读者丰美的想象和联想。《兰溪棹歌》以晋韵为基，以碑版雄强的骨力为内核，以米芾的《匧中帖》《多景楼帖》为风神，又掠取杨凝式《韭花帖》之遗意，化入黄庭坚《花气诗帖》之韵致，匠心独远，锦绣成篇。通观全篇，宛转灵动，佳境叠现。那潇洒灵便的线条，俊爽清秀的结体，纵逸飞动的体势，构成一幅清风吹拂、烟云飘渺的瑰美图卷。意象时而紧结，时而疏荡，时而静谧，时而飞动，时而凝重，时而淡雅，对比强烈，相映生辉，通过联想，我们仿佛来到夜色空明的兰溪两岸，目之所见，新月如眉，柳绦如烟，碧波如镜，扁舟一叶，幽人独往；耳之所闻，修篁柔柳唦唦有声，月亮惊起的幽鸟不时鸣叫，成队的锦鳞跳波逐浪，这一切的一切，将我们的心带入远离尘世喧嚣的一片净土，仿佛顿悟到了老庄的道、释家的禅。章法处理舒卷随意，乍看纵笔挥洒，细品精到自然，疏荡中见绵密，俊逸中见清雅，秀媚中见遒劲，字与字之间甚少牵丝连属，而气脉连贯，整体意象饶有静谧的禅意，仿佛看到书家那颗莲花般的高洁道心。

意境的表达，风格的形成，赖乎精湛的技法。周先生以豪荡书风著称，而此作化刚为柔，化实为虚，风格俊健飘逸，清雄高华。书家深怀灵澈的情愫创作此诗，用笔柔中有刚，含蓄凝炼，轻松流畅而又涩劲自然。书家善用抒情长线，“中”“来”的主笔为垂露，俊健而纵逸；“三”“鱼”的长横笔力内敛，如千里阵云，这些抒情长线多富生命力感，如游丝袅空，如春萝摇曳，如长虹饮涧，强化了超然意绪的表达。书家善用主笔，关于主笔问题，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曾说“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者能点，”竖为小篆最基本的线条，为其主笔；横画为隶书的轴心线条，为其主笔，点为行草传神之目，为其主笔。周先生的主笔，千变万化，神采奕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品赏此作，主笔安稳，次笔灵动，这些主笔，应从居延汉简的悬针线条中来，从汉隶《阳泉使者金熏炉铭》等碑版左伸右展的撇捺中来，从黄庭坚的“长枪大戟”中来。这些主笔的使用，并非简单的形体克隆，而融入了书家的气质才情，灵动秀逸，尽态极妍，是抒情高潮的物化形式。字画灵秀，锋芒内敛，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字内空间的处理极富特色，密处愈密，疏处更疏；字内空间与字外空间融为一体，形成丰富的节奏。结体意态从容，气象超逸，清俊纯朴，秀异飘然，气势流动，肥瘦相称，浑融整练而又千变万化，仪态不居而又和谐统一，时而点画浓缩，用心高古；时而意态舒展，神采飞扬。“眉”字有篆隶遗意，奇姿耀目；两个“中”字，一纵逸，一清宁，一飞动，一萧散。全篇以实写虚，萧然淡远，若天马行空，着想奇拔，适其情而收敛，依其性而开合，与诗意的清宁淡远之境妙合无痕。

宁静淡远，清雄高华，以此八字来概括《戴叔伦·兰溪棹歌》的风格特征，应该准确。此作诗书意境达到了完美的结合，是书家逸气灵心的艺术表达，是当代难得一见的清雅超旷的艺术佳品。

（作者系湘潭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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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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